2024年7月，中國科協發布2024中國十大前沿科學問題，其中由中國古生物學會推薦的問題“中國境內發現的古人類是否為現代中國人的祖先”再一次將我們的目光聚焦在人類起源這一迷人的話題上。中國這片土地上出土了哪些古人類化石？中國的“古人類學”近年來都在研究些什么問題？

從河套人到華龍洞：中國古人類學的百年歲月

1923年，在漫無邊際的河套平原上，法國傳教士桑志華發現了一枚人類牙齒化石。當他為化石登記造冊之時，不知不覺間寫下了中國古人類學研究的第一筆——這枚細小的，看似不起眼的門牙正是中國出土的第一枚人類化石。

那一年，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已經擺滿了珍貴的古人類化石和石器標本，歐美博物學家已經在嘗試為人類進化的路線圖畫上完美的收尾。可誰能想到，在這位法國傳教士之前，廣袤的中國大地上甚至還沒有一件經科學發掘出土的人類化石。

如今，中國的古人類學研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第一枚中國古人類化石出土整整一百年后，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劉武、吳秀杰研究員公布了他們對華龍洞古人類化石的最新研究成果。在這處深藏于安徽山區的遺址中，科學家團隊發現了超過30件古人類化石，代表約13個個體。數量之豐富，舉世罕見。而在華龍洞之外，中國境內近幾十年來發現的古人類遺址已是星羅棋布。

在公眾眼中，這些古人類化石或許是新鮮有趣的藏品。而在古人類學家的眼中，它們是破解歷史謎團的證據。

課本上的知識要更新了嗎？

許多教科書都在講述這樣一個簡單明了的故事：非洲的某種南方古猿進化成了能人，這是最早的人屬成員。能人在非洲演化成為直立人，隨后演化出海德堡人，后者則產生了兩個支系：

一支是尼安德特人，他們集中在歐洲和近東地區，成為了滅絕的旁支；一支后裔則勝利存活下來，這就是我們現代人。

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化石出土，全世界的科學家們都已經意識到，人類進化的故事遠比教科書的陳述更加復雜。

在華龍洞人身上，科學家們發現了復雜的混合特征——其面部與現代人接近，而腦顱則保留了大量原始性狀，與古老的直立人頗為相似。下頜骨呈現出原始和進步鑲嵌性的特征，其整體形態與直立人相似，聯合部的形狀又接近尼安德特人，具有現代人下巴的部分特征，但又缺乏現代人下巴的其它特征。

不同古人類支系的特征同樣也混合著出現在馬壩人化石上。這是一件1958年廣東出土的顱骨化石，近年來憑借著高精度CT與三維建模技術，吳秀杰研究員又從化石內部發現了新的線索。馬壩人的腦部比較原始，具有直立人與海德堡人的特征。但在這么原始的腦袋上，又長了一張更進步的“尼安德特臉”。當我們嘗試把馬壩人的面部與意大利出土的尼安德特人化石重疊比較時，就會發現二者簡直像孿生兄弟一樣高度相似。

類似的中國古人類化石還有不少，它們的出現似乎就是為了挑戰書本上的固有認知。這些化石因為兼具各支系的特征，而無法被明確地歸入直立人、尼安德特人、或是現代人的既有分類中。

這指向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人類進化樹的各個枝杈似乎并不是預想中那樣根根分明的，而是相互纏繞在一起。換言之，或許是傳統的分類體系本就有問題，或許是古人類各支系之間存在雜交。

神秘的未知古人類就在中國

更令人意外地是，在人類進化樹上，還有一些從未被發現過的神秘枝條。

2007至2014年，考古學家李占揚在河南許昌發現了形態奇特的古人類顱骨化石。這種化石形態與歐洲的尼安德特人相似，但卻有著極其龐大的腦顱。劉武與吳秀杰研究員很快將許昌人的顱骨與1970年代河北出土的許家窯人聯系起來，二者的腦容量達到了驚人的1700毫升以上。這不僅高于同時期的所有古人類，甚至也遠高于現代人類的平均水平。同樣來自中科院的邢松研究員也發現，許家窯人的牙齒形態不屬于任何一種已知的古人類。因此，吳秀杰等認為它們或許代表著一種從未被認知過的支系，并稱之為“巨顱人”。

不過許多歐美古人類學家猜測，許昌人與許家窯人可能正是他們苦苦尋覓多年的丹尼索瓦人，那是另一種神秘且未知的古人類支系。

2008年，在俄羅斯阿爾泰山的丹尼索瓦洞穴內，科學家們在一段女性指骨化石中提取出了DNA片段。結果顯示，這位史前女性竟然來自一個未知的人類物種，被命名為丹尼索瓦人。十年后，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與蘭州大學等機構對青藏高原出土的一例人類化石進行古蛋白質檢測，發現這居然也是丹尼索瓦人。

盡管如此，全世界范圍內找到的丹尼索瓦人化石只有寥寥幾片肢骨、牙齒，以及下頜骨。我們尚不知曉這種神秘的古人類究竟長著什么樣的面目。通過古DNA檢測，歐美科學家們推測丹尼索瓦人與尼安德特人長相類似，但是有著更為寬大的腦顱。巧合地是，許昌人與許家窯人正好符合這一特征。

古DNA檢測同樣顯示，丹尼索瓦人與尼安德特人的實體雖然都走向了滅絕，但是他們的部分基因并沒有消失，而是通過雜交混入了現代東亞人的基因組中。換句話說，我們的身上可能還流淌著這些神秘古人類的血。

中國人的祖先從何而來？

我們的身上還有中國本土的古人類群體的血脈嗎？2024年，中國科協發布了十大重要科學問題，其中一問正是“中國境內發現的古人類是否為現代中國人的祖先”。吳秀杰研究員正是該問題的建議人之一。

按照課本上的說法，北京猿人等古人類正是現代中國人的直接祖先。這方面的證據也不少，比如他們扁平的面部和鏟型的門齒都出現在了現代中國人身上，而這類特征在歐美人群中比較罕見，這不像是一種遺傳嗎？

然而，按照人群DNA檢測結果的模型推演，所有的現代人類祖先都來自非洲，并且現代人在距今最早6萬年前才進入中國。也就是說，中國本土的古人類走向了滅絕，和當代中國人沒有關系。

DNA研究的結果并非無懈可擊。2011年起，劉武和吳秀杰研究員在湖南道縣的洞穴中陸續發現了大量古人類牙齒化石。至少從牙齒上來看，這些12-8萬前的化石屬于完全現代形態的人類。此外，在廣西的崇左、湖北的黃龍洞，也發現有距今10萬年左右的早期現代人化石，而在中國的北方發現的人類化石，還處于古老型階段，這意味著，現代人出現在中國的時間，可能早于DNA模型推算的6萬年前，不僅如此，現代人可能先出現在華南，而后擴散進入華北。

盡管已經有許多化石出土，目前的數量仍然不足以清晰地勾勒出中國古人類的命運走向。同時，由于DNA和蛋白質在化石中只能保存下少許殘段，從古人類化石中直接提取遺傳信息仍有不少困難。要想徹底地回答現代中國人起源的問題，恐怕目前還做不到。

不過，隨著中國乃至整個東亞地區的古人類化石不斷涌現，解開人類起源之謎的日子應當不遠了。古人類學是一門研究遠古時代的古老學科，但是在中國科學家的手上，這門學科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帶給我們全新的認知。

作者：法國索邦大學博士研究生、巴黎人類學學會會員惠家明

審核：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古生物學會理事吳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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